陶渊明生活于东晋、刘宋之际,当代政局依旧混乱,礼乐制度依然崩坏,诗人寄酒抒情,亦势所难免,渊明说“在世无所须,唯酒与长年”,又说“但恨在世时,饮酒不得足”,在《五柳先生传》也说:“性嗜酒”。然渊明饮酒,非仅仅满足口腹之欲而已,实寓有深意。
纵观陶渊明的作品,和酒相关的不少,下面从“藉酒避世”、“酒以解忧”、“酒以养真”这三方面谈谈陶渊明和酒的不解之缘,从而了解诗人如何借酒之助,开创田园派诗歌的生命,以及与魏晋文士饮酒之差别。
一、 藉酒避世
魏晋政局混乱,社会动荡不安,使得魏晋名士从中体认出权力争斗的残酷与无奈,遂以玄学清谈与嗜酒酣饮来逃避祸害,如阮籍本有济世的志向,但因天下多故,名士少有全者,乃纵酒佯狂,不与世事,其“终身履薄冰,谁知我心焦”的内心煎熬与痛苦,溢于言表。
渊明自幼深受儒家思想熏陶,内心身处孕育着儒家齐家治国的政治理想,所以他说:“少年罕人事,游好在六经”。他也曾想一展抱负,成就一番事业,所以他说:“少时壮且厉,抚剑独行游。谁言行游近?张掖至幽州”、“忆我少壮时,无乐自欣豫。猛志逸四海,搴翮思远翥”。然而身处“真风告逝,大伪斯兴”的年代,也只能选择隐居归耕,追慕羲农生活。
陶渊明虽谨慎的不去批评时事,然心中仍时时牵系着局势变化,萧统说他:“语时事则指而可想”,并非虚言。如果从刘裕篡晋立宋,而渊明写《桃花源记》,托避秦以喻避宋,次年写《五柳先生传》以示耻不复仕,在诗意中透露出世局混乱,避世隐居的话语,亦属寻常不过。
举《饮酒诗》第十三首来说:
有客常同止,取舍邈異境。
一士常独醉,一夫终年醒。
醒醉还相笑,发言各不领。
规规一何愚,兀傲差若颖。
寄言酣中客,日没烛当秉。
在这首作品中,作者藉由“一士常独醉,一夫终年醒”的比较,点出“酣中客”的韬光隐晦,常醉自得,才是身处乱世的最佳选择,即使诗句偶有失言批评时事,也是二士酒后彼此“发言各不领”之意。再如《饮酒诗》第六首:
行止千万端,谁知非与是。
是非苟相形,雷同共誉毁。
三季多此事,达士似不尔。
咄咄俗中愚,且当从黄绮。
在这首作品中,陶渊明对于当代社会是非的标准提出质疑,他虽不满意现况,却也无力去改造社会,只有寄托上古的纯朴社会,借商山四皓的黄公、绮里季夏来表达内心的理想世界。
类似的例子,在诗集中多见,譬如:
羲农去我久,举世少復真。(《饮酒诗》第二十首)
悠悠上古,厥初生民。傲然自足,抱朴含真。(《劝农》)
无怀氏之民欤?葛天氏之民欤?(《五柳先生传》)
而《饮酒诗》第九首,更将归隐避世的心境表达得更加清楚,他说:
清晨闻叩门,倒裳往自开。问子为谁与?田父有好怀。
壶浆远见候,疑我与时乖。“褛襤茅檐下,未足为高栖。
一世皆尚同,愿君汩其泥。”深感父老言,禀气寡所谐。
纡辔诚可学,违己讵非迷!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。
这首诗中,藉由与田父的对谈中,直接点出自己不愿随世浮沉,宁愿保有高洁的志向,归隐避世,远离尘俗的决心,而“纡辔诚可学,违己讵非迷”,正道出渊明“质性自然,非矫励所得”的本性来。而《饮酒诗》第二十首,更看出渊明观察世局变化,那种外貌看似冷漠,内心却是熊熊烈火的心境,呈现的一览无遗,他说:
羲农去我久,举世少復真。汲汲魯中叟,弥缝使其淳。
凤鸟虽不至,禮樂暂得新,洙泗辍微响,漂流逮狂秦。
诗书復何罪?一朝成灰尘。区区諸老翁,为事诚殷勤。
如何绝世下,六籍无一亲。终日驰车走,不见所问津。
若復不快饮,空负头上巾。但恨多谬误,君当恕醉人。
诗中“羲农去我久,举世少复真”,将渊明对于时事的不满,表露无遗,身处在一个真风消逝、大伪萌生的时代,文士忙于功名利禄的追逐,对于传统的六经之学,早已乏人问津。而结尾“但恨多谬误,君当恕醉人”,乃作者自言酒后胡言乱语,君子们当谅解我这酣醉之人吧!其藉酒避世,韬光避祸的心境已显而易见。
二、酒以解忧
文人以酒消忧之说,常见于篇章,曹操《短歌行》说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慨当以慷,忧思难忘。何以解忧?唯有杜康。”刘义庆《世说新语?任诞》也说:“阮籍胸中垒块,故须酒浇之。”李白《将进酒》:“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”都说明藉酒可以消解古往今来郁积心中的愁闷。在陶渊明的生活情境中,心中确实有不少的愁苦,代耕无望、温饱难图与知己难求,乃不得自叹:“人皆尽获宜,拙生失其方。理也可奈何,且为陶一觞”,今以《责子》观之:
白发被两鬓,肌肤不复实。
虽有五男儿,总不好纸笔。
阿舒已二八,懶惰故无匹。
阿宣行志学,而不爱文术。
雍端年十三,不識六与七。
通子垂九龄,但觅梨与栗。
天运苟如此,且进杯中物。
这首作品名为“责子”,实则流露出父亲对子女的关爱之情,虽然五子未如渊明企盼,专注于读书,这必然让老父愁苦不已,然若天意如此,何妨放下心中的愁思,且进一杯以排遣忧愁在渊明的作品中,有不少以酒消忧的思维,这与诗人人生旅程中的不顺遂相关,在诗人深层地思维中,潜藏着儒家思维,本有意于关怀世俗之心,然时局动荡,真风消逝,并无一展抱负时机,使得诗人不得不藉酒消忧。
若从诗句中直接点出酒可消忧之作,即有以下几首作品。如:
酒能祛百虑,菊解制颓龄。如何蓬庐士,空视时运倾!(《九日闲居》)
中觞纵遥情,忘彼千载忧。且极今朝樂,明日非所求。(《游斜川》)
泛此忘忧物,远我遗世情。一觞虽独进,杯尽壶自倾。(《饮酒诗》第七)
故老赠余酒,乃言饮得仙。试酌百情远,重觞忽忘天。(《连雨独饮》)
立善有遗爱,胡可不自竭?酒云能消忧,方此讵不劣?(《影答形》)
《九日闲居》为诗人逢重九佳节感悟之作,诗中体悟人生短暂,而世人常欲延寿,因而产生各种烦恼,而唯有饮酒方能去除各种忧虑;
《游斜川》则为渊明晚年游斜川时所作,诗人以为排遣心中苦闷之法,唯有饮酒方能敞开自我自然心境与及时行乐;
《饮酒诗》第七为诗人自我独酌的作品,渊明认为唯有饮酒方能遗弃世俗的种种杂念与烦恼;《连雨独饮》为诗人饮酒的体会,亲友劝我饮酒,谓能宛如神仙般的快活。我虽不信此说,但是饮酒确实能让我远离世俗的种种烦恼,甚至到了忘我的境界;
《影答形》为形影神相赠答的组诗,此诗从影的观点去劝勉形的作品,影子认为形体固然不可长久,最终必然消失殆尽,然而及时行乐并非良策,饮酒固然可以消忧,还不如竭力立善,垂名后世。
知己难求亦为渊明愁苦之因,在《与子俨等疏》提到:“但恨邻靡二仲,室无莱妇,抱兹苦心,良独内愧”,这是何等的孤寂,对外,找不到能了解渊明内心想法的朋友;对内,没有体贴谅解我内心想法的妻子,如果配合《咏贫士》第七首:
昔在黄子廉,弹冠佐名州。一朝辞吏归,清贫略难俦。
年饥感仁妻,泣涕向我流。丈夫虽有志,固为儿女忧。
惠孙一晤叹,腆赠竟莫酬。谁云固穷难,邈哉此前修。
黄子廉辞官返家,而有“仁妻”相伴,虽生活贫困,尚能固穷节,由此反推,渊明处境之艰难,时非常人所能体会。
三、酒以养真
陶诗之所以受后代文人推崇之因,在于渊明不以愁苦的心境写诗,反而从饮酒中将心灵超脱出来,而形成渊明自我的特质,这就是“养真”,以真情性去自我反思,并将其融入大自然之中,是以本节将分“何谓真”、“陶渊明真本性的呈现”、“真情性与大自然的结合”三方面来谈谈陶诗的特色。
(一)、何谓真?
所谓“养真”之“真”,即所谓“任真”,渊明在《连雨独饮》即指出:“试酌百情远,重觞忽忘天。天岂去此哉?任真无所先”。陈永明说:“陶渊明的喝酒却不是为了躲避、躲藏,而是帮助真情性的彰显”,又说:“昭明太子所说寄酒为迹,就是说陶渊明是借酒去帮助他表露真性情,在酒里面去过真的生活”。简而言之,所谓“任真”,乃指凭任自己的本心去面对现实的社会,听任本心去过自然的生活,而不受外物的牵绊。
陶渊明所讲得“任真”,盖常人身处于现实环境中,总不免受种种事物牵制,而难以闲适过活,也难以将自然的生命体,从社会群体中完全解脱出来。
东坡《临江仙》来说:夜饮东坡醒复醉,归来仿佛三更。家童鼻息已雷鸣。敲门都不应,倚杖听江声。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?夜阑风静縠纹平。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一句“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”,道出东坡在现实环境中的多少无奈,然而诗人也只能在有限制的范围内,寻求精神上最大的自由,而略发豪语说道:“夜阑风静縠纹平。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,这已非常人所能为。从陶渊明的饮酒作品中,也可以品味出他与魏晋名士纵酒的心境不同,在他的诗作中经常表现出“任真”的本性,借着酒意,摆脱世俗的干扰,让自己化入自由自在的情境中。
这种“任真”的情性,实为陶诗的最大特色,白居易在《效陶潜体诗》就深深体会出渊明的这种情感,他说:
吾闻浔阳郡,昔有陶征君。爱酒不爱名,忧醒不忧贫。
尝为彭泽令,在官才八旬。啾然忽不樂,挂印着公门。
口吟归去来,头戴漉酒巾。人吏留不得,直入故山云。
归来五柳下,还以酒养真。人间荣与利,摆落如泥尘。
先生去已久,纸墨有遗文。篇篇劝我饮,此外无所云。
我从老大来,窃慕其为人。其他不可及,且效醉昏昏。
白居易评读陶诗的精髓,归结为“归来五柳下,还以酒养真。人间荣与利,摆落如泥尘。先生去已久,纸墨有遗文。篇篇劝我饮,此外无所云”,特别是“还以酒养真”一句,真可谓渊明知音。